2021单月号-2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(选读②)∣孙频:天物墟
天物墟
孙 频
第二天早晨醒来,恍惚记得昨晚梦见了一个老头,头发花白,眼睛却是蓝色的,说他睡在一只巨大的柜子里。睁开眼睛一看,屋里静悄悄的,只有我一个人,但那些家具都清晰地从梦里浮了出来,就立在我眼前,包括那只大柜子,竟然都是真的。我战战兢兢地打开柜门,往里一瞅,里面是空的,只堆着一床被子,还有几本书和一只手电筒。炕桌上放着两个热乎乎的土豆,一摸,也是真的。我定了定神,吃了土豆,出了屋子。
耳边全是清幽的鸟叫声,放眼一看,果然是个很小的山村,一片死寂,连犬吠声都听不见。有几家门口的荒草已经一人多高,有些门窗已经完全被野草吞噬,在没有人的地方,那些安静的野草就会很快长出牙齿和手脚,占领废弃的房屋。出门走了没几步,我就看到昨晚那老人正独自立在村口东面的断崖边,他双手背在身后,空荡荡的衣角被山风吹起,那衣服里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没有。
我走过去和他并肩立在悬崖边。清晨的山中,大雾尚未退去,山林还未显形,我们脚下的断崖宛如仙境,雪白的云雾间飘浮着一丛丛岛屿般的黛色,偶见一株巨大的云杉刺破云雾,正孤独地四下张望。他没有扭脸看我,只慢慢问了一句,你,姓什么?我说,姓刘,我老家是磁窑村的,也在这山里,不过我是在县城里长大的,这是我头一次回老家。他微微颔首,说,我年轻的时候经常去磁窑,那是个好地方,我曾在那里见过珍贵的鹧鸪釉和兔毫釉,现在我老了,它又在山顶上,要上去一趟都不容易,古老嘛,越古老的村庄海拔越高,像佛罗汉这种山谷里的村庄其实都比较年轻。
他说话声音不高,慢慢悠悠的,喜欢垂下眼睛,尽量不去看对方的眼睛。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安静从他身上看不见的地方散发出来,像是他已经在这深山里独自隐居了几百年了。我等着他问我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,但他只是眺望着远处的山峦,微微叹了口气,你路上经过了几个村庄?这阳关山上的每一个村庄我都跑过,那时候年轻,精力好,骑着一辆加重自行车,总是天还黑着就出发,半夜才到家,两头都是黑的,有时候去远一点的村庄,就背上干粮和水壶,骑车要骑好几天才能到,晚上就在山上找个山洞睡一觉,或者爬到树上去睡,现在年龄大了,跑不动了。
我说,村庄没见到,倒是看到不少狐爷庙,还看到一座寺庙,叫什么圆明寺,寺里有座石碑,石碑上提到的万松行秀不知是谁,名字像个日本人。
他静静看着远处说,万松行秀是金代的高僧,他当年在圆明寺当住持的时候,耶律楚材是居士,经常去圆明寺向他请教问题。耶律楚材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九世孙,是个精通汉族文化的契丹贵族,和万松行秀的交往就是他不断汉化的过程,少数民族的汉化是很有意思的。
我心中有些惊异,又说,我还到了那个叫什么四十里跑马堰的地方,那里也有块石碑。
他依然背手眺望着远方,并没有扭脸看我一眼,慢慢说,你看到的石碑上面写的乌丸洪敬,是古代的西域国名,是东胡乌桓的后代,建安十三年的时候,有一万多乌桓人迁到了中原。石碑上说的伯安僖是北魏孝文帝的儿子,从那块石碑上可以知道,北魏时候,四十里跑马堰曾是皇家牧场,是孝文帝封给儿子伯安僖的封地。
我心中不免有些惊恐起来,不知道这躲在深山里的老人到底是谁。这时候太阳渐渐升起来了,一缕金色的阳光从东方照过来,把我们的脸也都照成了金色的。脚下的大雾正在渐渐散去,苍青色的山林渐渐浮现出来。他依然一动不动地立在悬崖边,看起来极瘦极轻,随时会被山风吹走,仿佛连骨头都是没有分量的。我有些战战兢兢地问,老伯,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。
他说,我姓元,就叫我老元吧。
我说,是元气的元还是原来的原?
他说,元气的元。
我犹豫了一下,又问,不知你今年多大了?
他并不回答,好像略微沉吟了一下,忽然把脸慢慢扭了过来。猛然看到他的眼睛,把我吓了一跳,忍不住后退了两步。我发现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,连嘴唇都是苍白的,眼睛却比一般人要深,睫毛很长,从某个角度看过去的时候,会发现,他的眼睛确实是蓝色的,并不是我昨晚的幻觉,目光里还微微透着些寒凉之气。他背着手,气定神闲地看着我,身后飘忽着将退未退的大雾,使他看起来并不像一个人间的人。我心里不由得一阵害怕,却听见他慢慢问了一句,你做什么工作?急着回去吗?我连想都没想就说,我就是个闲人,根本没工作。说完才发现自己言语之间居然带着一种奇怪的快感,好像存心要报复自己一般。
他不再看我,又垂下眼睛,脸上看不出更多表情,只听他说,我看你对文物好像还有些兴趣,要是手头没有什么正经营生可干,愿不愿意暂时给我做做帮手?这山里的空气很好,你不妨住一段时间。我正需要找一个帮手,我管你吃住,每月给你发些工资,你就把我的口述记录下来,再帮我把资料整理好编进书里,时间不会太长的。我正在写一本书,想把这些年我在阳关山里见过的文物古迹都写进去,可是我老了,精力已经不够了。
我踌躇一番,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,倒不是为了一点工资,好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推着我,让我留在了这大山里。我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,抽空回趟老家吧,回去看看。事后回想,总觉得他是想告诉我什么。如今,他再也不可能亲口告诉我了。
晚上,我睡在从炕上刨出来的那块空地上,瓶瓶罐罐像陪葬品一样摆在我身边,他则睡在柜子里,他躺进去以后,再把柜门合上,然后便悄无声息了,根本看不出来里面竟然有人。佛像前的油灯彻夜不熄,时常让我生出一种身在寺庙中的错觉。我忍不住好奇,问过他一次,为什么不睡在炕上?其实这么大的炕睡五个人都绰绰有余。他淡淡说,习惯了,他已经在柜子里睡了好多年了,挺好,比在炕上有安全感。他说挺好,我也就不好再多问。但他似乎很少睡觉,也很少吃东西,晚上我困得快要睡着的时候,他还坐在炕桌前,猫着腰整理他那堆山一样高的资料,等我早晨醒来一看,他早已经坐在桌前开始看书了,两条秸秆一样的细腿盘在炕上,好像一夜不曾挪动过。吃饭则每天都是烤土豆,小米稀饭加咸菜,偶尔吃一顿酸菜炒擀面。我一边啃土豆一边说,元老师啊,你怎么像个神仙,每天不用吃不用睡的。他微微点点头,说,人老了就这样,睡不着,吃多了也不消化。
他酷爱读书,吃饭的时候手里都要翻着一本书,我又忍不住惊叹道,元老师啊,想不到山里还有你这么爱看书的人,真是可惜了,你莫不是还上过大学?他朝我摇了摇手,手指又长又细,竹枝一般,说,快不要说什么大学,也就把初中上完了。我说,那你怎么就开始研究文物了?他用蓝色的眼珠子盯着我看了半天,把我看得心里直发毛,心想,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?却忽听他说,小时候跟着大人去种地,动不动就从地里挖出东西来,陶罐啊,碗啊,石斧啊,那时候就觉得先人们留下的这些东西真有意思,谈不上什么研究,就是个兴趣爱好,人都得有个精神寄托嘛。
他有时候从炕上抓起一只青铜器,盯着一看就是大半天,两只手在饕餮纹上细细摩挲,戴着老花镜,几乎把眼睛贴到了上面。还有的时候,他闭上眼睛,像抱婴儿一样把一只陶罐抱住,坐在一堆陶罐中间一动不动,我心中不免惊慌,不知道他是否还有气息。正想过去看个究竟,忽见他又徐徐睁开了眼睛,目光清澈,略带寒气,倒把我吓了一跳。他手上日夜戴着一只玉镯,但和女人们戴的玉镯又不大一样,手镯是扁的,比寻常手镯要大出一圈。有一次我壮着胆子问他这是什么玉镯,他先是默默地盯着我看了几分钟,然后竟把玉镯摘下来给我看,说,商代的玉镯多是扁的,汉代才有圆镯。我仔细一看,只见玉镯上雕着三只狰狞的神面,还有三只蝉,在玉镯内侧还刻着一个字,他指了指那个字,说,这是甲骨文的“辛”字,说明这是妇好的陪葬手镯,蝉象征着人死后破土重生之意,这上面的人面是石家河文化神面相。我大吃一惊,妇好墓出土的?他微微一笑,不再说话,只把手镯又小心翼翼戴在了左手上。
不光是玉镯,他脖子里还戴着一块龙凤纹玉佩,上面刻着三个字“宜子孙”,裤带上还挂着一块饕餮纹玉腰牌,吊着一块玉璜。我和他开玩笑地说,元老师,你这装备真是够齐啊,都挂在身上沉不沉?他正色说,君子无故,玉不去身。古代的君子们身上必佩玉,佩玉只有在不快不慢有节奏的步伐下才能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,时刻提醒君子们一言一行都要温文尔雅、不紧不慢,玉佩撞击的声音也可以显示君子们的光明磊落。那时候君子们出个门,身上戴着玉佩、玉觽、玉带钩、蹀躞,如果佩剑,还要戴上玉剑首、玉剑格、玉璏、玉珌。我惊叹道,那还能走得动吗?他不悦地说,古代的君子们本来就没打算要走快,站有站姿,坐有坐相,比现代人有尊严得多。
此外,我还发现,他怀里每天都藏着一件玉器,像宠物一样养在身上,一有空闲就掏出来把玩,有时候是一个玉跪人,有时候是一只鸡心佩,有时候是一块玉剑首,有时候是一只长着蘑菇角的玉龙,头极大,尾巴又极小。有时候我故意问他,今天身上又藏着什么好东西啊?他摊开两只手,无辜地说,你看什么都没有啊。过了一会儿,却笑眯眯地从怀里摸出一只玉蝉给我看,他吓唬我道,这可是一只含蝉,以前是含在死人嘴里的,怕不怕?我一听这话,吓得往后退了两步。他却哈哈大笑起来,边笑边说,不要怕,古玉是通灵的,通过古玉人能和鬼神相通。古玉也都是有性格的,你要是总不理它,它就会生气,就会吐灰,必须得爱护它,经常抚摸它,它才会长出光晕。
晚上,他回柜子里睡觉的时候,还要像小孩子抱着布娃娃一样,把这些玉器抱在怀里才能睡着。
一天深夜,我草草洗漱一番,正准备睡觉,忽听到外面有几声若有若无的敲门声,我看了看老元,他正坐在炕桌前翻看一本书,像是压根儿没有听见敲门声,我担心是像我一样在山里迷了路的夜行人,便过去开门,打开门一看,外面空无一人,寒风裹着夜色窜了进来。我只好又把门关上了,等了半天,外面的敲门声再没有响起。我正在疑惑,老元忽然抬起头慢慢说了一句,不用管它,它不敢进来的,这屋里住的魂魄太多了。我大吃一惊,四处看了看,屋里只有我和老元两个人,但那些灯光照不到的暗处,似乎确实站着很多阴森的黑影。
我打了个寒战,低声说,元老师,你不要乱开玩笑。老元淡淡一笑,抚着炕上的那些瓶瓶罐罐说,这每一件文物里其实都住着一个它们原先主人的魂魄,只是你看不见罢了,你觉得我是一个人住在这深山里,孤闷得很,我自己却不觉得,你看我的伴儿还少吗?我吓得倒退几步,几欲跌倒,说,元老师,你还信这个?却又听见老元慢条斯理地说,什么是信?什么是不信?世上的万事万物就是个缘分,年轻时我得了一件文物,爱不释手,但是自从拿回家里后,我就开始生病,后来把它送走,病自然就好了。这就是我和它没有缘分。缘分是什么?就是你能不能留住它,能把它留住并养起来,它就是活的嘛。
果然,我发现这屋里的很多文物都以自己的方式活着。我们每日盛土豆用的是一只笨重的大碗,偶尔一次,我洗碗的时候,看到碗底刻着一个蓝章,德馨堂制,是乾隆年间的青瓷碗。我们洗脸用的那只脸盆,我总觉得造型丑陋古怪,长着三只脚,上面刻着青铜的兽纹,看起来很是不祥,后来才知道,那根本不是什么脸盆,是一只周代的匜。一旦知道了它的身份,吓得我连洗脸都战战兢兢。我看老元的肥皂盒很脏了,想着帮他刷洗一番,洗着洗着竟发现是一件凤头形状的玉器,连忙翻过来一看,背面刻着一行字,乾隆三十七年内务府督造。我喝水的杯子是一只汉代的承露杯,据说是古人专门用这种杯子来接清晨的露水,并视为琼浆。门框上还挂着一只亚丑钺,亚丑钺是一种商代兵器,看上去像一种凶悍的面具,他把它挂在那里,让它帮他看门。他说,古人特别可爱,喜欢做一些玉兽来帮自己看管东西,而且这些玉兽的嘴巴都特别大,以显示它们的凶猛,好让偷东西的人不敢靠近,比如他们会把装丹药的瓶子做成熊的形状,在熊的头顶上再放一只老鹰,让它们替主人看管丹药。
我慢慢想明白了,怪不得我总觉得这屋子里有种神秘莫测的东西,好像除了我们俩之外,屋里还住着什么别的无法看到的东西,可能就是因为与这些古老的器物共处一室的缘故。它们端坐在屋里的时候,即使无声无息,也让人感觉好像与很多古老的庞然大物共处一室,到处是它们身上腐朽的气息,还有它们阴凉远古的目光。
有一次,我发现他把天顺成化款的彩粉瓷盆就做了花盆,里面养了一株呆头呆脑的绣球花。我忍不住说,元老师,拿这彩粉瓷做花盆是不是可惜了点?他把脸慢慢从书里抬起来,蓬着一头花白的头发,面无表情地朝那花看了一眼,说,做花盆不是也挺好?把它放起来不闻不问,它更不高兴。正说着,一只陶罐忽然从炕上滚落下去,我大骇,射出去想接住罐子,但还是晚了,陶罐落在地上摔成了几片。我惊慌失措地呆立在那里,半天说不出话来,却见老元坐在那里动都不曾动一下,听到响声只说了一句,碎就碎了嘛。我说,这可是文物啊,很值钱的,也太可惜了吧。他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,目光冷冷地瞥了我一眼,说,你知道它是什么朝代的?它上面刻的是什么花纹?我茫然地呆立在那里,只听他又说,这上面是西周特有的一面坡饰纹,你都不知道一只陶罐里到底有多少文化,那你看到的就是一只不值钱的装水罐子,怎么就说它值钱了?我最讨厌你们见到文物就想它值不值钱,文物的身上留着古人们的余温,文物上面的每一道花纹都是古人们的感情和寄托,每一件小小的文物背后都是你来我往,是人类早期的文明,是古老的社会制度,它们记录着国家的形成,朝代的更迭,礼仪的教化,这才是文物的价值。
他的神情让我都忍不住有些怀疑,是他故意把陶罐滚落下去的。他身上的什么地方总让我觉得有些害怕。
深秋到了,天气一天天转凉,上午的阳光斜射进玻璃窗,落在炕上,灰尘纷纷长出翅膀,奋力游动在金色的光柱里。他穿上了厚厚的绒裤,裹着那件旧棉衣,脸色越来越苍白,躺在一堆瓶瓶罐罐里的时候,他和它们混为一体,几乎难以区分。他的身体时好时坏,有几日连看书都力不从心了,他便不停催促我看看油灯里的油,一再嘱咐不要让油灯灭了。眼看油灯的光焰小下去了,他又赶紧让我剪灯花,等油灯重新亮了起来,他会呆呆盯着那油灯,一看就是半天。他没力气整理资料了,就在炕角里缩成一团,半闭着眼睛,缓慢地口述。即使身体如此虚弱,他的语气仍然是不容置疑的,要我每一个字都要按他说的来写,他骄傲地说,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阳关山了,我研究了五十多年了,有时候为了研究一点点东西,就要往一个村里跑十几趟,就我一个人,在这大山里跑来跑去,吃着干馍馍,喝着山里的泉水。我年轻的时候,别人不信我说的,以后他们会知道的,只有我说的才是对的。
他用手抚摸着一只陶罐,断断续续地说,那年听说大陵村一下挖出了几百件文物,我就赶紧骑着自行车过去看。都是战国时候的陶器哪,上面都压着章,那些章上面写着太陵、泰亭,说明当年这些陶器都是在你们磁窑村里烧的,因为古代泰亭的窑址就在磁窑村。你看这只陶罐下面就刻着“太陵”两个字,这太陵其实就是今天的大陵村,也就是古代的大陵古城,这都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,因为在古代,“大”和“太”是不分的。你知道我还发现了什么?这比发现了文物还让我高兴,春秋时候,阳关山一带根本就没有山,而是一大片古泽,浩浩荡荡,水天一色。你能想见吗?汉代的时候大陵竟是一个旅游城市,士大夫们经常坐着船在湖上游玩赏月。几千年过去了,这里的海拔逐步抬高,逐步抬高,变成了如今你看到的阳关山,现在在大陵村打井,往下打几百米就能打到海蚌的化石,我亲眼见过那些海蚌的化石。海都变成了山,你说,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变的?
我只是默默记录,他闭上眼睛沉默了片刻,又拿起另一只不起眼的陶罐给我看,只见陶罐底部刻着四个字,是篆文。他说,你看,这也是从大陵村挖出来的陶器,这四个字是“祁氏之邑”,我当年看到这个罐子真是吃惊哪,连忙问村民买了下来,村民们不知道这么土的一个罐子能有什么价值,差点把它当了夜壶,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它到底是什么,我把它保存了这么多年。昭公二十八年,分祁氏之田为七县,就是平陵县、邬县、祁县、马首、盂县、梗阳、涂水。这七个县可是中国历史上最早出现的七个县哪。我们阳关山在古代就属于平陵县。
我叹道,真是想不到。
他把两条细腿折叠起来,蜷缩成一个更小的团,又闭上了眼睛,久久没动,好像是睡着了。在阳光里能看到他极苍白的皮肤下面流动的一道道蓝色的血管,我甚至能看到血液在里面无声流动。忽又听他声音异常清晰地说,那时候县文物局的人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,说我是野路子,对,野路子说话不管用,可是你记住,历史是骗不了人的,不管过多少年,真的就是真的,假的就是假的,文物就是最好的见证,它们是不会说假话的。
我正盯着他看的时候,他忽然睁开眼睛,与我对视了一眼,目光凉飕飕的,我吓了一跳,只见他又闭上了眼睛,依然蜷缩在那个角落里,对我说,快去看看油灯里有没有油了,不要让油灯灭了,我该干的事情还没有干完,还不能死。
我忙说,元老师,你瞎想什么呢。
他又睁开眼睛,目光炯炯,笑着对着周围的空气说,老哥儿们别着急,你们先玩着,到了时候我就跟你们走。
过了几日,身体又好转了些,他的兴致也高了一些,偶尔还会摘下墙上的酒葫芦,和我喝两杯,他说酒是个好东西,驱寒驱阴气,他年轻的时候酒量可不是一般的好,那时候去深山里的那些村子里找文物,晚上经常就睡在山林里,山里多冷呀,就是靠喝酒来取暖。他从板柜上的那堆瓶瓶罐罐里随手拿了两只酒杯,用嘴吹了吹里面的灰,倒满酒,摆上一碟盐水煮花生。我们在炕桌两边盘起腿,相对而坐。他很有兴致地说,你叫我一声元老师,不能白叫了,喝酒前我先教你点东西吧,想不想听?你这只酒具叫角,我这只酒具叫觯,这些酒具一看就是商代的青铜器,商代的人特别喜欢青铜酒器,因为他们觉得青铜酒器能代表权力和地位,就像文物局的人觉得他们就是权威一样。但是到了周代就不一样了,周代的人喜欢青铜食器,所以周代出土的都是什么鼎啊、鬲啊、簋啊,酒器倒不多,周代也没有人殉了,改成马殉了。所以你看,时代越往前发展就越重视人的生存权利,这从文物上就能看得出来,这也是我喜欢文物的原因,它们太诚实了。所以嘛,不管是什么世道,都不要怕它,好好坏坏,都会过去的。
我们拿青铜酒器碰了一杯,然后一饮而尽。我心中感慨万千,觉得自己误闯进了一个并不真实的时空里。这是一块包裹在时空里的时空,我们两个人衣衫褴褛地守着一堆珍贵的文物,每日吃着土豆,拿文物喝酒,拿文物栽花,拿文物做洗脸盆。夜已深,万物隐遁,一轮巨大的明月从山间升起,在长空和月光之下,我们那扇破败的窗口越发透出一种沉穆野逸之气。喝了几杯酒之后,我说,元老师,你怎么也没个老伴?一个人在这山里还是孤单了点吧。他盘着两条细腿,垂下眼睛说,我老伴已经去世了十年了。顿了顿,他干瘦的脸上忽然笑了一下,长长的睫毛扑闪着,他看着桌子说,不过我不怕,有这些文物陪着我,我也不觉得孤单,它们都是我的伴儿,都能和我说话,我早就想明白了,怎么活都是一辈子,有人当官,有人讨饭,我一辈子就这么过,也挺好。
我悄悄看了看他,犹豫了一下,才终于开口道,元老师,这些文物,你怎么不好好保存起来,不怕被人偷了?
他依然垂着眼睛,两排睫毛在脸上投下两道扇子般的阴影,越发像一座古代的陶俑。他慢慢呷了一口酒,半天才说,那种得件文物就到处藏的人,都是道行浅的人,道行浅便听不懂天机,也不一定能留住文物,真正有道行的人能摸透文物的性格,爱护它,尊重它,还能留得住它。不过,就是留也只是暂时的,这些东西终究都不是自己的,生不能带来死不能带走,今天还在你手里,明天就去他手里了。你看看,这青铜酒器的主人死了都几千年了,如今却被我们拿着喝酒,说不定明天就又到别人手里啦。所以它们在的时候,就好生养着它们,有一天它们要走了,也留不住,它们只能是陪你一段时间,就是跟着主人去了地下,过几百几千年,也会被人再挖出来。
我借着一点酒意,还是把那句反复按捺的话说了出来,你把文物卖掉两件啊,好歹也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,你看你过得多寒碜。他忽然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,在灯光下,他目光幽深虚静,眼睛在一瞬间里又变成了蓝色。他冷笑一声,说,你真以为人一辈子需要多少钱?
我承认,在深夜的那么一两个瞬间里,面对他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,我也不是没有过别的想法。我也知道自己其实随时可以离开这里,他也无法再找到我。但快两个月过去了,我一直没有离开,分明有一种更大的东西吸引着我。
一次,我正在把玩那块玉璧的时候被他看到了,他很有兴趣地说,你小子也玩玉?说罢要过去,就着阳光仔细看了看,看了半天,只问了一句,从哪来的?我说,是我父亲送给我的。他又问,你父亲现在在哪?我说,他已经不在了。他便只说了一句,臣字眼,双阴起阳线,典型的商代高古玉,质地好,所以沁色不多,只有一点点水银沁,玉色极好,千年白玉变秋葵,说的就是这种玉色。说罢便把玉璧还给了我。
遇到天气好的时候,他就想出去到处看看,但他已经骑不了自行车了,我便开上一辆小三轮车,他坐在后面的车盒子里,我带着他漫山遍野地闲逛。一天,我们正走在一条山沟里的时候,他忽然使劲拍着车盒子,我停下来扭头看他,只见他正手忙脚乱地往出爬,我大惊,停下车问,元老师,你这是怎么了?他也不说话,爬出车盒子便跌跌撞撞地向路边的荒草丛跑过去,然后跪下来抱住路边的一块石头。我赶紧过去一看,原来荒草丛里有一座不大的石狮子。他摸着石狮子端详了半天,然后便伸手往下挖,我也过去帮忙,我们两人挖了半天,渐渐看清石狮子下面连着一根方柱,只是柱子已经全部埋在土里了。
挖了好半天,石柱也只看到一截,他趴下看了看,肯定地说了一句,这旁边有清代的古墓。我吓一跳,环顾四周,并没有看到坟墓。忽然见他拍了拍两只手上的土,跌坐在地上大笑起来,边笑边说,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在这山里转吗?在这山里转着转着就碰到文物了,只要能看到文物,我就高兴啊,像碰见老朋友一样。我年轻的时候,要是看到这样一座石狮子,就是用平车推几天几夜,也要把它带回去,现在不了,让它们就在它们该在的地方吧,我要能多活几年,就时不时过来看看它们,像走亲戚一样。
我一边扶他起来,一边说,元老师,这山上空气好,你活个一百都不成问题。
老元笑呵呵地说,老得像个妖怪了也没啥意思,人还是该死就得死。
天气渐渐冷了,我在车把上缝了两个棉套袖,在车盒子里铺了一床厚棉被,车盒子极小,简直像个饼干盒,但老元竟然能把他的高个子很容易地就折叠进去。他一钻进那厚棉被里,就立刻找不到人了,像变魔术一般,只露出一颗花白的脑袋在外面。
这天,阳光煦暖,我又用三轮车载着他,沿河一直向东边溜达。河流在山谷间甩出一个极优美的弧度,岸边的芦苇已经衰败,雪白的芦花在阳光里闪着银光,与枯黄的河柳一起在风中摇曳。河流两边的高山已经渐渐变成了苍冷的黄褐色,夹杂着一团团的红叶,火焰一般,再过些时日,等叶子落光,便只剩了松柏。有几只巨大的苍鹰在山顶上静静滑翔,在河道转弯处,我看到岸边有一块白色的巨石,石头极其平整光滑,而且出奇的干净,简直像个搭在荒野中的戏台,可供十几个人或坐或卧,曲水流觞,饮酒作歌。我在巨石上呆坐了片刻,抽了一根烟,又想起了我父亲,不知道他当年一个人住在这山里的时候,是不是也会经常坐在这巨石上看着流水流去。我意识到我现在所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可能是他走过的。
我们继续上路,三轮车走着走着便走出了山谷,一出山谷,眼前便豁然开朗起来,河道忽然变宽变开阔,水声也渐渐喧闹起来,像小孩子忽然长大,竟一下子雄壮魁梧了不少。我停了三轮车,把老元从饼干大的车盒子里扶了出来,他手搭凉棚看看四周,说,到龙门了,好久没来这里了。我说,这样一个地方怎么就叫龙门?他指指流水,这是河水出山谷的地方嘛,你看多有气势。
又往前走了一段才发现,原来这里还有另一条河,是从另一个山谷出来的,两条河在此地碰面,互相施礼之后便嬉笑打闹在一起,于是河面猛然变宽,一时竟浩浩荡荡起来,连流水声都是粗声大气的。只见满河都是阳光洒下的碎金碎银,两岸地势逐渐平坦,有一块块开垦出来的田地,种着莜麦和土豆,居然还有好几座小庙。我心想,莫不是又是那无孔不入的狐爷庙,这大山里简直是狐爷的天下,这大约是几千年前的狐突大夫怎么也没有想到的。
老元背着手静立在河边,对我说,你要是心里不高兴的时候,我告诉你个好办法,就这么在河边站一会,站一会就好了,我以前经常这样,来河边站一会,心里就好受不少,流水会把什么都带走。我问道,这条河叫什么名字?他说,文谷河,知道为什么起名叫文谷?就是说水在这里流得慢,波纹多。那条叫西冶河,是从西冶川流出来的,两条河汇合的地方就会形成截岔地带。截岔地带往往土质肥美,灌溉充足,十分适合长庄稼,都是一年两熟的地,差不多都能旱涝保收,不过截岔地带的人一般都性情彪悍,这是因为截岔地带人比较杂,人们为了生存就慢慢形成了这样的脾性。我以前来收购古董的时候,就截岔地带的人最难缠,有个人卖给我一只明朝成化盘子,没两天又要出更大的价钱买回去,说不卖给我了,我说这不是钱的问题,我是研究文物的,又不是商人,说卖就卖,说不卖就不卖?那怎么可能。
我说,后来也没卖?
他冷笑一声,说,他出再多的钱我也不卖,我又不是文物贩子。
我们朝那几座小庙走去,走近一看,好像不是狐爷庙,那红脸的狐爷我都能认下了。这里都是一些很奇怪的庙,什么关帝庙、孝文庙、老爷庙、观音庙、龙王庙,还有一些道观,什么崇真观、栖霞观、寿龙观,还有一座四圣宫,里面居然供着尧、舜、禹、汤四个圣人。这些寺庙和道观密密麻麻地挤在这窄窄的河岸上,赶集似的,热闹非凡,阳光照下来,庙顶上的那些黄色琉璃金碧辉煌,周围却愣是看不到一个人影。然后,就在这一大群寺庙里,我看到居然还夹杂着一座古戏台,挑着鸟翅一样的大飞檐,出将入相,十分威严。我心想,好生奇怪,连人都没有,居然还有戏台,难不成是给这些寺庙里的各路神仙准备的?心里正想着,忽然又在一群寺庙里看到一座更奇怪的建筑,过去一看才发现,居然连墓塔都赶到这里来凑热闹了。
我和老元站在墓塔前,我跟着老元粗浅地学到了一些文物知识,便围着墓塔左看右看,希望能看出些门道来。老元背着手轻咳了一声,说,不用看了,这是昙鸾祖师的墓塔,昙鸾祖师就是净土宗的初祖,古籍中说他死后葬于“汾西泰陵文谷”,说的正是这个地方,文谷河边。我叹道,元老师,这阳关山上真没有你没去过的地方啊。他手搭凉棚看看阳光,微微有些得意地说,你应该这样说,阳关山上没有我不认识的文物。
我们两个又沿着渐渐开阔起来的大河继续往前走,两岸荒草萋萋,金色的沙棘树上落满鸟儿,看上去简直像鸟树,一走过去,鸟儿们便轰的一声炸开,倒像是忽然盛开的烟花。河水还在继续变宽,像个巨人一样还在不停地长高长胖,搞得我心里都忍不住担心起来,害怕它这样长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,总不会胖成一面湖吧。心里正想着呢,忽然前方就耀眼地跳出了一面湖。
原来是文谷河水库。文谷河从深山发源后,本是一条小溪流,一路上汇合了沟里的无数条川流,渐渐长成大河,一路跋涉,出龙门后吞并西冶河,一直到这里才被彻底收编。那条河静静地从我眼前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大镜子般的水库平躺在群山之中,远处是苍苍黛色和连绵群山,湖面似蓝色琥珀,一丝波纹都没有,里面封存着流动的天光云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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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老人正坐在水库边钓鱼,只见他满脸皱纹,眼珠子灰蒙蒙的,抖着一把雪白的山羊胡子,身上披着一件油光锃亮的羊皮袄,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洗过了,衣服的前襟完全可以当镜子来使。里面是一件用碎毛线拼接起来的毛衣,彩虹一样。裤子用一条布带随便绑在腰上,两只翻毛大皮鞋,像两只小船似的套在脚上。
老人看见我们走过来,远远地就和老元打了个招呼,元老师哇,好些日子没过来了,这是有空过来走走?身体可好些了?老元透出些倨傲之气,微微颔首,像把剑一样孤立在岸边,背起双手,静静看着湖面。老人忽然大笑起来,一边笑一边连忙拔起钓竿,下面却只是一块腐朽的木头,缠满水草。他扔了木头,朝着湖面大声骂了一句,重新又把钓竿抛了进去。
这时候,湖面上忽然冒出三颗人头,都慢慢朝岸边游过来,原来是在湖底潜水的人。其中一个看到老元站在岸上,还来不及上岸就在水里举起一块石头,一边胡乱挥舞一边哈哈大笑。三个人像水妖一样湿漉漉地从水里升了起来,那个捧着石头的一边浑身滴水一边几步冲到了老元面前,元老师过来啦?快给咱看看,这是哪个朝代的东西?值不值钱?其他两个人也呼啦一声都围了上来,老元慢条斯理地摸出兜里的老花镜,戴在鼻子上,又慢条斯理地接过那块石头端详,看了几眼,不屑地说,就是一块清代的青砖而已。
话音刚落,湖中忽然又爬出一个湿漉漉的人,尽管冻得直打哆嗦,此人还是高举着什么东西,一路狂笑着奔了过来。他手里拿的是一只完整的瓷碗。只见碗底的款识是一朵莲花,老元戴着眼镜看了一眼碗底,冷冷地说,康熙款,康熙年间的。那人听闻又响亮地大笑了几声,然后小心翼翼把碗放在地上,拿起了和衣服放在一起的酒瓶,打开瓶盖,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瓶烈性白酒。空气里全是白酒的气味,喝过酒的人嘴里直咝咝冒气,好像吞吐着火焰,而五脏六腑里已经生起了一盆火,正炙烤着全身的寒气。那人喝完酒对着老元说,元老师哇,像你这样的人才就应该到北京去,怎么也不见北京有人来请你?你老人家可惜了。说罢又重新跳回到湖里去了,似乎那湖底才是他的家。老元背着手,对着湖面微微笑着,看起来心情还不错。
钓鱼的老人再次扯起鱼竿,还是一无所获,他朝着湖面吐了一口唾沫,叹道,武元城里的东西是越来越少了。我忍不住问了一句,武元城在哪?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,说,外地人吧?我说,也不算,我老家就是磁窑村的。他好像懒得和我说话,过半晌才用下巴勾了勾湖面,说,武元城就在这下面。我大惊,看着无比平静的湖面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可能在这样的深山里找个人说话也不容易,见我不说话了,他便又自顾自地往下说,这里在明朝就是武元城,一九五六年建的水库,水库建起来后,武元城就被淹到下面去了。以前这里可热闹着呢,有饭店有旅店,不少生意人都来这里开店铺,来来往往的人多着呢,四面八方的人都来这里买木料卖木料,卖了钱再下山换粮食。你不见这里还盖了戏台?三天两头有戏班子来唱戏。我小时候,一听有唱戏的来了,我外外(外婆)迈着两只三寸金莲,抱着板凳,就带着我来看戏。那时候这里多热闹啊,卖瓜子的,卖莜面切条的,爆爆米花的,咣一声,像放大炮,吓得我们直捂耳朵。我十几岁就在武元城里贩木料了,早些年也挣了几个钱,后来慢慢就不行了,都没人来买木料了。
他又一拉钓竿,拉上来一块长满青苔的窗棂,他连忙站了起来,一边忙着看裤子上的拉链拉上了没有,一边招呼老元,元老师,元老师哇,快帮着看看,看这是什么朝代的东西。老元没动,依然背着双手立在那里,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,是不是手头又没花的了?老人又不放心地看了看自己的裤链,半笑着说,我们不能和你比,有人出几十万买你的文物你都不卖,也不知道你想留到什么时候去。我家就我和我老婆子,本来也花不了几个钱,衣服穿十来年也穿不烂,吃的嘛,土豆管够,可是人在世上总不能什么花销也没有吧,打针吃药要花钱,过年给孙子压岁钱要花钱,就是买卷卫生纸都要花钱。第明(明天)是十五了,想去鬼市上再打捞点花销嘛。
我想起在磁窑村碰到的那一老一少,拣瓷片也是为了去赶这个鬼市。我倒有些明白过来了,这大山里因为地处偏远,人迹罕至,遭的破坏少,倒得以保留下来不少文物古迹,这些散落在深山里的山民们不愿下山打工,为了讨生活,就时不时在山里找点残留下来的文物去换钱。只是,过了这么多年,那些露在明面上的文物古迹已经基本被搜罗光了,只剩下那些笨重的大石碑没法抱走。就连这沉在水底的武元古城也被搜罗得不剩什么了。
老元看都没看那窗棂一眼,只从身上掏出几张钱来,塞到了老人手里,然后便扭头往回走了,那老人穿着两只翻毛大皮鞋,像划船一样紧跟着跑了几步,嘴里喊,元老师哇,这就走了?不再看看了?不急着走嘛,去我家里吃顿饭,吃了黑夜饭再回嘛,前些日子我捡了一块石头,还想让你帮着看看呢。老元背着双手,轻声说了一句,你先保存着,下次来了给你看吧。他依然神情倨傲,走路的时候没有一点脚步声,像是飘着过去的,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,颇有些仙风道骨之气。往前走了一段路,快走到三轮车跟前的时候,四下里无人,他忽然就猫下腰,蹲在草丛里慢慢捂住了脸,我连忙走过去,却听见他蹲在那里,正发出古怪的声音。他正蹲在那里小声抽泣。我吓了一跳,上前欲扶他,他却推开我的手,坐在地上,对着地面说,我看见他们就不好受,你知道吗?我本来和他们是一样的,我差一点就成了他们,我小的时候,家里姊妹众多,常常连饭都吃不饱,有时候为了抢口吃的都能打起来,就像他们这样,为了一口吃的就争就抢。你知道我从什么时候才开始和他们不一样了?就是从我喜欢上文物之后,每研究透一件文物,我都能感觉出来,那文物的魂魄去了我身上,我开始和他们不一样了。其实不是我研究文物,是没有文物就没有我。
我开着三轮车沿原路返回。来的路上眼见河流越来越宽阔,回去的路上却眼见河流又倒了回去,河道越来越窄,声音越来越低,徘徊在河柳丛中,蛇行一般诡异,倏忽之间又看不见了,耳边却满是河水叮咚之声。我恍惚间有一种时光在倒流的错觉,觉得自己正朝着过去走去,也许在这深山里走着走着便碰到了过去的自己,还或许走着走着便碰到了我的父亲,他那么年轻,还没有受到生活的任何摧残,而我还只是那个七岁的小孩子,一切都还来得及。如果真的碰到了他,我应该和他说句什么呢,是不是应该说句对不起。那块玉璧在贴身的地方蹭着我,就像父亲的一只手。这时候我又想起了父亲对我说的最后那句话,抽空回趟老家吧,回去看看。
我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,在磁窑村拣碎瓷片的那一老一少,在水库边钓文物的老人,还有那些在水底打捞文物的山民。父亲其实是在告诉我,回到老家,遍地有文物可寻,这或许也是一条活路。
黑暗笼罩四野,一轮明月高悬在头顶,马上又要满月了,月圆月缺,时光如水。已经干枯的草丛在月光下闪着银光,三轮车后面轻飘飘的,我疑心他是不是已经不在里面了,回头一看,那颗花白的头颅正低低地垂着,他像个婴儿一样裹在棉被里,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睡着了。
回到屋里才发现,双脚已经冻得发麻,我连忙往灶里扔了几把柴火,一边烤火一边往柴灰里埋了几个土豆,屋里弥漫出烤土豆的香味。老元回到屋里,坐在炕上,从怀里摸出一块司南佩,默默地把玩了半天。我发现,片刻之后,他便同路上两样了,他好像从那古玉身上可以汲取到某种奇特的能量,那种世外高人的清冷和倨傲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。他把酒葫芦摘下,倒了两杯酒,一杯递给我,说,喝点吧,去去寒气。我连着饮下几杯酒,竟然有了一点眩晕的感觉,便颓然卧在炕上,却见他盘着两条细腿坐在炕桌前,上身端得笔直,口气不容置疑,你暖和过来了吗?手要是不冷了,咱们就开始工作吧。
灶洞里的火烧得通红,不时有火舌从里面吐出来,屋里渐渐暖和起来,我卧在那里,颓然看着窗外无边的夜色。我来到这大山里已经两个多月了,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里躲多久,也不知道离开这里后自己还能干什么。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,慢慢喝完了才说,今晚就不写了吧。他端坐在那里,表情威严地说,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,为了写点东西能熬几个通宵。我接口道,你是阳关山上最厉害的文物专家,可惜被埋没在这大山里了,我和你不一样,我本来就什么都不是,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干什么。
他愣了半晌,说,那你走吧。我一惊,呆在了那里。只见他下了炕,走到门口把门打开了,寒风立刻扑了进来,我的酒意醒了一半,回头一看,他正站在那里看着我,脸上清冷倨傲。他说,你要是想走早就走了,我家里这些文物,你要是想拿也早就拿了,我就是看中你这点品行,有耐性,不贪财。你和我年轻时候还真有点像,我年轻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,年龄大了就慢慢知道了,总会知道的。
我一时呆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见他又关了门,往油灯里加了点胡麻油,然后便背着双手在屋里慢慢踱步,他边走边说,从我喜欢上文物之后,我就有了使命感,觉得它们都在那里等着我,都需要我的照顾,就像小孩子一样,需要大人的照顾。我们开始工作吧,不要让这段历史就这么淹没在水下,有些事情不是做给别人看的,是做给自己的,自己就会看得起自己。武元城最早建于宋朝,本是朝廷设的税关,渐渐发展成一个小镇,控制着文谷河山口的交通,起到镇守山口的功用,一九五六年水库建成以后,便沉入文谷河水库。武元城这一代属于截岔地带,因为地形不宽,所以这一带重叠了很多文化层,早在四五千年前、两三千年前的文物古迹都在地下层层叠叠,就像树木的年轮一样,留下了各个时代的痕迹,最早的古迹属南堡村的新石器时期遗址。这一带的每个村子里都能找到孝文庙,山顶还有一座孝文碑,这可能与当年魏孝文帝曾来过阳关山避暑有关。虽说这一地带土地肥沃,古迹遍地,但自从有了文物的概念,当地百姓便纷纷以倒卖文物为生,导致当地的很多文物遭到了破坏。
夜很深了,月华如水,从窗户里进来,汩汩流淌了一屋子。屋里积水空明,水中藻荇交横。那些古老的器具静静站着,拖着长长的影子,散发着神秘的气息,它们身上的饕餮花纹阴森地浮动在月光里。柜子里静悄悄的,看来他在里面已经睡熟了。我却失眠了,在这样万籁俱寂的深夜里,我忽然想到,确实,从一个老人身边拿走几件文物太容易了,可是,我一直没有这么做,看来,我确实小看了自己。最重要的是,他明明知道有这样的危险,却依然把我留了下来。这么想着想着,心里渐渐清静下来。我学老元的样子,盘腿端坐着,伸出手去,拿起一本放在炕桌上的书,就着月光轻轻翻了两页,虽然看不清上面的字,但能感觉到一种来自于人世之外的澄静,悠远安宁。
第二天醒来一看,已是上午时分,老元正趴在炕桌上整理资料,他淡淡问了我一句,睡醒了?我想起昨晚的情境,仿佛进入了一种奇异的场域,恍如梦中,但又觉得自己身上,不知什么地方,终究是和从前有些不同了。
吃过晚饭,他忽然对我说,今天是农历十五,我带你去看看鬼市,你先稍微睡会吧,不急,咱们到半夜再走,鬼市要到后半夜才开张。
我们出发的时候,我看了看柜子上的老座钟,正是半夜两点。半夜的大山里寂静黢黑,天地紧紧扣在一起,只在交界处能看到朦胧的山的剪影。就在这一片混沌之中,却有一轮巨大的满月高悬在天空中,明亮、洁净、冰凉,散发着白骨般的光泽。满月有一种可怕的磁场,无论是山顶上传来的狼嗥声,还是近在我们身侧的流水声,好像都在磁场中向着这轮明月而去,宇宙间的一切都会被它吸附到其中,又似乎一切都不过是它投下的幻影。我们小小的三轮车在无边无际的天地间浮游着,被无处不在的月光碾轧着,随时都可能化作齑粉,随时都可能会消失。我被这样浩大的月光镇压着,几乎喘不过气来,心里却又奇异地兴奋着。
坐在车盒子里的老元忽然在背后叫了我一声,永钧啊。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,我不由一愣。只听他又说,你昨晚就没睡好,今晚又睡不好了,等明天白天再好好补一觉吧。我想起昨晚睡不着的时候还留意柜子里的动静,只以为他睡熟了,没料到他也是彻夜不眠。我说,元老师,你睡不着的时候会做什么?他说,玩玉啊,只要有玉陪着我就行。
我们到了庞水镇的时候是半夜三点,鬼市已经陆陆续续地开张了。庞水镇也是三条河流汇聚而成的截岔地带,整个镇子上只有一条主街,街道两边林立着很多小店铺。鬼市就是在这条街上开张的,半夜开张,天亮前即散去。
镇上没有路灯,但远远便看到,街道两边明灭着一些微弱的灯光,闪烁不定,鬼火一般。等走近了才发现,路两边零零散散地摆着不少地摊,地摊上摆的都是些文物,微弱的光亮在黑暗中撬开了星星点点的缝隙。有的用手电筒照着,有的点着一根蜡烛,有的点着一盏马灯,还有的在树枝上挂了一盏红灯笼,红灯笼的光晕像血一样泼在地上。地摊的主人们坐在后面,无一例外都把脸藏匿在无光的暗处,或把帽子压得低低的挡住脸面,只能听到讨价还价的声音。来买东西的顾客也神秘莫测,没有脚步声,都悄无声息地游荡在这条街上,问价的时候也是尽量避开灯光,压着嗓门。于是便看到很多无脸人鬼影憧憧地低声交谈着,暗暗成交着生意。还有更多的人渐渐从黑暗中走出来,走进鬼市,也都看不到脸。
我们站在无光的暗处看着人来人往,老元悄悄对我说,这是个文物市场,有很多山下的人都来这里买文物,这鬼市上卖的东西有一半是假的,一半是真的。像玉器吧,作假的办法实在太多了,比如羊玉,是把玉石埋入活羊腿中,用线缝上,几年后取出,玉上就会出现血纹理。梅玉是把质地差的玉石用乌梅水煮,煮过的玉石有水冲过的痕迹,再用提油法上色,能冒充“水坑古”。鸡骨白有可能是用火烧出来的。血沁也能做出来,把猪血和黄土混合成泥,放在大缸内,把玉器埋入其中。但在清朝咸丰、同治之前是不看重斑沁的,即使有上好的斑沁,一般也会磨掉,所以在咸丰、同治之前,斑沁玉器极为稀有。不过真货也不少,就看你眼力如何了,按规矩,这里不能多问卖家的姓名和电话,不买也不要多啰唆。
我在鬼市上转了一圈,蹲在一个地摊前看了看,货物并不多,两只司南佩,一只大的一只小的;一只玉龙,刻有折铁纹,看着像商代古玉;一只钙化严重的玉剑璏;一只寿面纹玉琮;一只蟠桃献寿图的粉彩瓷瓶。摊主打着手电筒,脸藏在阴影里,问了一句,吃玉还是吃瓷器?我指了指那只玉琮。他说,汉代的东西,已经沁成鸡骨白了,有一处还开着窗,是青玉。然后就不再说话,依然藏在黑暗中。我假装看了看,赶紧走开。
月光惨烈,遍地银光,没有什么可以遁形,鬼市看起来就像一个从地下浮起来的世界,阴森神秘,鬼影憧憧。我和老元重新碰头,站到没有月光的暗影里,他手里也是空空的,并没有买到什么。我说,没看中的?他在黑暗中笑笑,你觉得到我这个份儿上,还会再买卖文物吗?我说,也是。我在身上摸烟的时候摸到了父亲送我的那块玉璧,不知为什么,在触到它的一瞬间,我心里忽然有一阵莫名的恐惧。我摸出一根烟叼到嘴上,手竟然在发抖,点了几次才把烟点着。直到大半根烟快抽完了,我才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,元老师,鬼市地摊上的那些真货都是从哪来的啊?
他高瘦的身影伫立在阴影里,依然背着两只手,并没有说话,我以为他没有听到,便踌躇着把烟头掐灭,又试着问了一遍,地摊上的那些真货都是从哪来的?一阵阴冷的夜风穿过街道,落叶在我们脚下沙沙作响,后半夜了,大雪一样的月光覆盖了一切,一切看起来更加惊心动魄了。这时我忽然在黑暗中听到了他平平静静的声音,一小部分是从农村收购来或是家传下来的,一大部分,尤其是古玉,基本都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。这些卖货的摊主里有些是专门以盗墓为生的,所以做买卖很谨慎。
我浑身打了个激灵,几乎站立不稳。
……(未完)
▲2021单月号-2《十月》目录
中篇小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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寒风中的杨啸波/036 叶兆言
天湖寺/092 黎 晗
我的诺言伤筋动骨/196 徐建宏
短篇小说
门和门和门和门/054 韩 东
牛 圈/106 索南才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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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河上下碎碎念/072 邵 丽
船娘/079 苏沧桑
伟大的文学和伟大的数学/184 韩小蕙
Azad、梭罗与豆田哲思/193 王 彬
春秋传
天与春秋/064 李敬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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非虚构写作与我们时代白女性劳动者(主持人语)/115 张 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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镜中颜尚朱/146 塞 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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译 界
赫列勃尼科夫诗选/217 汪剑钊 译
诗 歌
一轮明月/222 沉 河
第五级台阶/225 王学芯
故事张家界/228 胡丘陵
落叶的背面/231 汤松波
悬崖歌/233 刘 年
柔软的花枝/235 麦 豆
诗三首/237 张于荣
立冬辞/239 余海岁
艺 术
封 面 思清远[布面油彩] 杨海峰
封 二 飞来的蝴蝶[布面油彩] 李贵君
封 三 飘动的红丝巾[布面油彩] 李贵君
封面设计 赵平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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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1单月号-2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(选读①)∣孙频:天物墟
2018-6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(选读)︱孙频:河流的十二个月
2020-2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·新女性写作专辑∣孙频:白貘夜行①
2020-2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·新女性写作专辑∣孙频:白貘夜行②